日期：2022-4-24（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）
1
那天，见到柳如荫的时候，杨致远足足怔有三分钟。眼前这个女子，他分明见过的，感觉是那么的熟悉。然而，却实在想不起他们是在哪里见过。
当她朝他浅浅一笑时，他的眼前便朦胧起来，在遥远的时光，记忆里确实有过这样的笑容，纯净而温暖。差一点他就要喊起来，喊出一个在心中封存了很久的名字。
不过，没等他开口，她已经伸出手来，说：“认识一下，我叫柳如荫，很好记的名字。你就是杨致远了，我在照片里见过你，跟料想的一样。”
她的声音，柔和甜美，像极了一个人的声音；她的名字，似曾相识，依稀浮现在久远的时光。杨致远再次怔住了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，硬是没有握住她的手。
场面一时有些尴尬，杨致远本来不是这样的人。尽管，在骨子里，他是一个有点害羞的男人，却从不失礼，再说，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，类似这样的场面，也早应司空见惯了。没想到，碰到了柳如荫，一切就全乱套了。
这时，落日的余晖，用一种凄美的金黄，将柳如荫包裹成虚幻的色彩，杨致远的眼前，便又一次朦胧起来。他愈发说不出话来，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。
这种犯傻的举动，却让柳如荫羞红了脸，伸出的手，极不自然地缩了回来。多年后的后来，回想到这一幕时，柳如荫还是禁不住一阵脸红。这个傻乎乎的杨致远，在那个时候，发个什么呆呢。
其实，那天，并非他们两个单独相见。
在场的还有沈静，沈静是杨致远的医校同学，而柳如荫，却是沈静的高中同学兼闺蜜。在没有见到杨致远之前，柳如荫已经通过沈静的介绍，将杨致远了解通透了。因此，那天的见面，并非是一场突兀的相见，而确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。
他，杨致远，至于那样失态吗？这个疑问，一时问住了两个远道而来的女子。
那是秋日的某一天，沈静突然想去爬山，一想到爬山，忽然就想起了杨致远，想起了在大山的深处，躲藏着一个多年前的同学。于是，便约了闺蜜柳如荫，千里迢迢地赶了去。
曾经的同学，隔着九年的时光，在不经意间，已经拉开了不少的距离。
当年的分配，属杨致远最差，他那样的分配，准确地说，只能叫做发配。然而，就是如此糟糕的发配，他杨致远居然能够平静面对，也真难为了他。据杨致远自己说，他对于分配，从不抱有希望，也就是说，无论什么样的结果，对他，都是一样的。反正，他不喜欢那份工作，迟早要走人的。
在来之前，沈静本想先打一个电话，问一下杨致远是否还在上班。但在抓起话筒的刹那，又改变了主意。杨致远是那么一个随意之人，应该永远不会在意这样的细节，她只管去就是了，能见着他当然更好，真见不着也没有什么遗憾，他本是闲云野鹤一个，见不着也属于正常。
再说，她并不知道杨致远的电话，也不知道他家里是否安装有电话。而给杨致远的单位打电话，她还没有这样的习惯。那时，他们都还没有使用手机。另外，也有一点不便明说的隐忧，她根本不相信杨致远还在单位上班，没准，他早就悄然遁去了。
还好，杨致远没有让沈静感到失望，他正好云游回来，没有上班也没有离开那个单位。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，正确的描述似乎应该为：杨致远已经辞职很久了，但仍然住在那个单位。当然，房子是自己买的，不好却也不坏，是那几年流行的集资房。
沈静和柳如荫见到杨致远的时候，他刚刚爬山回来。山就像杨致远的情人，一天不上山，就浑身发痒。刚毕业的几年，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爬山上，工作于他，只是用来填补一下爬山的空隙，只有哪天感觉特别累的时候，他才会想起来他还需要上班，他还是一个有工作的人。只有在累的时候，他才需要躲在一个叫做办公室的地方，静静地呆上一天，做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梦。
几年后，杨致远辞职了，开始到处流浪，说好听点，是四处云游。当云游够了，就回来蛰伏一段。沈静和柳如荫来的正是时候，刚好是杨致远的蛰伏期。
那一刻，是1998年一个深秋的黄昏，当杨致远走到单位门口的时候，突然看见有两个女子正冲着他笑。
尽管已经毕业九年了，杨致远走路的时候，仍然保持着上学时的老习惯，喜欢用跳跃的姿势，将原本平坦的路面，愣是生生走出一片崎岖来。
那天，就是在那样颠簸出来的崎岖里，杨致远听见有人喊了自己的名字，定眼一看，却是老同学沈静。很久不见，岁月的风霜肯定是有的，不过，基本的轮廓却没有太大的变化，还不至于认不出来。转眼看另一位时，却一下呆住了。
那天，是柳如荫和杨致远的初见。
那一刻，夕阳正用最后的美丽，装扮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。娇小的柳如荫，就在这一片凄美的金黄里，越发虚无起来。
杨致远对着柳如荫一个劲地点头，把沈静惹笑了，甚至笑弯了腰。她闹不明白在学校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杨致远，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做派，真可谓有辱斯文。
娇小的柳如荫，清秀的柳如荫，算不上惊艳的女子，却有着别致的韵味。
那天的柳如荫，一头飘逸的黑发，高挺的鼻梁上，架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，将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，直化作秋水一潭。秀丽的脸庞，在夕阳的晚霞里，愈发显得动人。
那天的柳如荫，黑色的无袖上衣，浅蓝色的牛仔裤，一双米黄色的软底布鞋，在夕阳的晚霞里，显得轻盈飘渺，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幻觉，仿佛就是一个从静止的画中突然走出的女子。面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精灵，难怪杨致远会感觉到莫名的慌乱。
其实，这本不该是他们的初见。
多年后的后来，他们才知道，他们错过了十年前的初见。
那是1988年的秋天，当柳如荫去杨致远所在的学校看沈静时，杨致远却跑到了泰山去看日出。十年前的那天，当沈静把柳如荫带到杨致远宿舍门口时，才拍了一下脑袋说：“不巧，我忘了，杨致远去泰山了。”那年，杨致远在泰山等了两天，也没有看到日出，等他回校时，柳如荫已经走了。
当然，那一次，柳如荫不是为他而来的；当然，这一次，柳如荫也不是为他而来的。这一次，柳如荫是陪着沈静来爬山的，不过是顺便见一下他。
他和她，有着一个共同的同学沈静。他和她，本来就是这样一种简单的关系，想复杂，也复杂不了。可是，这样的初见，看起来却有些复杂，以至于把沈静惹笑了：“杨致远，还愣着干嘛，快点找个地方，请我们吃饭呀！我们可是饿了。”
沈静这一笑，就把尴尬给冲掉了。杨致远暗暗松了一口气，朝柳如荫抱歉地一笑，算是完成了自我介绍。接下来，他们就是熟人了。同学的同学，按照等量代换的定律，他和柳如荫，也算是同学了。
很多时候，距离就是这样拉近的。
2
沈静和柳如荫此番来爬山，找杨致远做向导，算是不虚此行。杨致远干工作没什么热情，爬山却很在行。
说起来，杨致远本是平原人，却因为喜欢爬山，把自己弄成了地道的山里人。他喜欢山，是发自内心的喜欢，一旦进入山里，就好像回到了家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。
仿佛他就是这山里的一棵树，随便往那里一站，就融入了那片树林；仿佛他就是这山里的一株草，随便往那里一插，就分不出那株草是他。
做爬山的向导，对杨致远来说，并非是陌生的行当。在学校时，杨致远就是公认的好向导。在那个男少女多的学校，在他们那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班级，一旦有了假期，杨致远就成了女生们争抢的对象。虽然成为争抢的目标，并不说明他人长得如何英俊，如何有魅力，而是因为杨致远为人实在，舍得力气帮女生们拿行李。也就是说，每当结伴游玩时，杨致远所扮演的，一直是脚夫的角色。
不过，这次给沈静和柳如荫做向导，却不需要帮忙拿行李。不需要拿行李，杨致远总感觉少点啥。这就好比是一个习惯于干活的奴隶，一旦有了自由，却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杨致远脚大腿快，尽量不去用力行走，但是，无论怎么忍着，还是很轻易就把两个女子给拉下了。于是，就有了这样一组不怎么和谐的镜头：杨致远在前面走，两个女子在后面赶；不想走快的却偏偏走得快了，想赶上的却怎么努力也赶不上。
杨致远甚至想，如果有两个包背着就好了，至少自己会走得稍慢些。
深秋的山林，就像一幅多姿多彩的画卷。
天空很高很蓝，高是飘渺虚幻的高，蓝是让人忧郁的蓝。黄色的叶子，红色的叶子，在秋风的拂动下，做着生命中最后的舞蹈，缓缓地飘落在浓密的山林里。
小路上，树林间，到处是厚厚的落叶。也只有杨致远，才能分得清哪里是路，哪里是坎坷，哪里是深渊。跟杨致远爬山，就没有机会走寻常的路，对他来说，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，才叫做爬山。只有走这样的路，才能看到真正的风景。
那天，杨致远不知道的是：他成了柳如荫的风景。
杨致远中等个头，身体匀称，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，看起来像一团燃烧的火焰。寂静的山林，也因为杨致远的跑动，有了些许热闹的气氛。
在柳如荫的眼里，敏捷如猿猴的杨致远，爬起山来，相当的有意思。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，能和自然完全融为一体。她相信，即使杨致远闭着眼，也能把她和沈静带到任何想去的地方。
多年后，当杨致远厌倦了漂泊的生涯，回归最初选择的大山隐居时，仍然会经常想起那个秋天。在那个秋天，因为柳如荫的到来，一度改变了杨致远惯常的思维。尽管他是那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，却也会在而立之年，陷入某种疑惑。
有一个东西，有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，曾经，是他最为排斥的对象。他不相信命运，只能将命运归结于缘。
那么，缘是什么？是柳如荫最初的浅浅一笑吗？
柳如荫浅浅的一笑，在不经意间击中了杨致远内心最为柔软的地方。一个人，总有一些记忆，属于不能触动的秘密。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杨致远，其实是一个心思相当缜密的人。这样的人，注定永远活在矛盾的纠结中。当这种纠结，渐渐成为一种习惯，杨致远便感觉自己总是有着难以言说的孤独。
多年后，当杨致远孑然一身，穿行在落叶同样纷飞的山林，他的心里，装满了柳如荫甜美的笑容。曾经的记忆，大都随着那飘飞的落叶，埋下了一层又一层。有欢愉，有阵痛，在岁月的年轮里，渐渐化作虚无。可是，唯有柳如荫甜美的笑容，却一直历久弥新。
有没有一种爱，不属于婚姻？有没有一种情，不属于背叛？
到底有没有一个词，叫做天长地久？杨致远只知道，有一个词，偏偏叫做如果。
如果那天，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结伴游玩，随即分开，那么，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。如果那天，他没有牵了她的手，那么，他就不会感知她的温度，正以同样的热情燃烧，直到将他们熔化为一体。
那天，他在前，沈静和柳如荫在后，当发觉身后的声音变小时，他就会停下来等。那天，他不像一个绅士，两个女子爬山时，并没有携带行李。她们的行李，放在杨致远的家里。那天，她们轻装上阵，却让杨致远在心里背上了包袱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，面前依然有着爬不完的山。娇小的柳如荫无论怎样努力，也跟不上杨致远的脚步。她的步履越来越慢，他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，在他俩的中间，是不紧不慢走着的沈静。
如果就这样走下去，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。
“嗨！杨致远，别只顾着自己跑了，你拉一把柳如荫吧，她走不动了。”沈静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。杨致远回头望了一眼柳如荫，犹豫了片刻，朝她伸出了手。他们的手，在如水的月光下，就这样，因为沈静的一句话，自然地牵在了一起。
那时，深秋的月光，正静静地洒在寂寥的山林。柳如荫纤小的手，柔若无骨却异常温暖，在一刹那，唤回了杨致远儿时的记忆。
曾经，有这样相似的画面，在时光的碎片里久久定格。很多年来，他一直在找一个人，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，那个人，有着和柳如荫一样的手，总是让他感到安静的愉悦和幸福。他总想能有一天，牵着她的小手，一起走到时光的尽头。
那天，当他牵着柳如荫的手，走在深秋的山林时，他就意识到，他找到了那个人，那个儿时的玩伴，已经在如水的月光下，变作了柳如荫。他不能离开她，他无法离开她，他只想牵着柳如荫的手，走到时光的尽头。
因为牵着柳如荫的手，杨致远自然放慢了脚步。沈静一个人在前，他俩在后并肩而行。就这样，沈静一下子变成了向导，杨致远则突然变作了游客，他和柳如荫手牵着手，俨然是一对亲密的情侣。
如果，还是如果，如果时光能够倒流，杨致远和柳如荫极有可能成为一对情侣。然而，那天，他们不是情侣，他和她，不过是因为一种偶然，才有了第一次的牵手。
月光如水，透过深秋的山林，在他们的头顶，洒下斑驳的碎片。在杨致远和柳如荫牵手的刹那，他们突然一起失语，有一种情愫，在彼此的心底悄然萌生。
过了良久，还是沈静打破了沉默：“杨致远，如果时光可以倒流，你会选择怎样的生活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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